芳 草 碧 连 天
-----周昔非先生草书《送别》词欣赏
作为艺术家，终于要用作品来衡量其艺术水准；作为从事书法这样纯粹艺术的艺术家，其晚年艺术作品尤其能够决定其艺术高度。书法艺术，言其纯粹，一是它不可回绕的厚积薄发性，一是它天人合一的生成时间性，一是它载体有限而拓展空间无限的神奇性。有此三项要因，决定书法艺术之纯粹，因之纯粹，当之国粹而巍然也。
黄宾虹先生把画家分为作家、名家和大家三个层次。作家者，从艺前期，摸爬滚打，辗转反侧，或得正途，或入旁门。一生也是苦心做为，终于其果，不甚了了。今日天下，风和日暖，艺术开花，弥布华夏大地的艺术学子、各级艺术协会会员，大致范围其中。名家者，若艺术教授、艺术博导、艺术协会首领，慢论因果，可享其名；大家者，代乏其人，今更渺矣……大家者，艺以人传，人品慎独不赧、艺品公道无私，虽寂守一隅，却能教化一方也；大家者，绝非时誉捧定，而以其为艺用心以一，成果卓然，放在历史长河中，不逊古贤也。大家者，当得天助（作家名家，九分人力、一份天赋），一分人力、九分天赋也。
借鉴宾老之论，比之书坛，如是如是。
周昔非先生，为人有口皆碑。先生终生不鹜时名，不趋俗利，谨居海天庐中，握素执翰，与古贤心谈思比；博览群书，思虑众艺，精于书法篆刻。纵观先生一生书法之旅，涉猎深广。俊美者有之，朴拙者有之，中和者有之。内擫者有之，外拓者有之，内外兼收并蓄者有之……先生曾经用方笔写急就章，奇肆放旷，把汉隶后“爱日省力，兼工并用”委婉屈曲的章程书，艺术化到极致，两千年来未见如此制式；先生曾一度学东坡书，厚重灵动，深得苏书“绵里藏针”旨趣；先生早年读书笔记所作蝇头小行楷，一丝不苟，格局饱满，宽绰爽健……先生述而不作，不为诗文，不书自话，但先生作书非常讲究书写内容，除应人命题书（亦有求书词语过于俚俗、先生不写、得罪于人事者）以外，先生晚年或许胸有所感，爱写李叔同《送别》词。
此词本是歌词，是借用美国人的曲调，是李叔同先生送别友人所填：“长亭外，古道边， 芳草碧连天。 晚风拂柳笛声残， 夕阳山外山。 天之涯，地之角， 知交半零落。一斛浊酒尽余欢， 今宵别梦寒……”词人立于天地间，感时哀事，骊歌一曲披襟，送友情真，心肠千载贯彻。老师不时书写此词，或用行书，或用小草，或用行草，或用章草，或书体合用，随时不定。词属他人，书写笔下，与书写时环境心情已融为一体，便有多种风貌留存。
我们知道，老师为人明哲恭谨，晚年貌相随和，其心却不曾丝毫懈怠：艺事俗事，业内业外，萦绕在胸，皆需分心照料。反映到笔下，老师作字，恪守法度（我称之为“兰亭笔法”），一拂一掠，点画尽处，唯恐笔力未到，尤其作大幅行楷，完全靠笔墨深处的神和意来贯穿，其内在大美，不具法眼实难领略。有时话闲，顺手写几字，放松随意，氤氲盈幅，字字珠玑，端倪偶现。
这幅草书送别册页，是老师晚病住进医院期间，一次下半夜两点多起来写的。遥想斯时，夜阑人静，医院灯光幽暗，老师颤颤巍巍凑近桌前，身略一驻，神接千载，狼毫骤起：神停古道，山外夕阳，天涯地角，知交在哪，一瓢、一瓢、一瓢…八十年一弹指，能饮尽世尘间的劣酒吗？！人生一梦，寒冷啊；那遥远的星空，向我招手啦，那里温暖吗……
老师当时可能什么也没想（也无须想，耕耘一生，该收割了）。
一定什么也没想，“磊落人”瞬间放下所有的“烦琐事”，心、与笔、与纸、与词、与“天柱”、与“云峰”，与时空里的一切一切，统统团练为一体，把一生的书写留在小小的册页上，足矣！好啊！！！
好啊。当我看到这幅作品的图片时，我激动地几乎哭了。是为我的老师（当时老师已逝）高兴啊，“天道酬勤”，“苦心人天不负”，“苍天有眼”等等，一堆这样的词语涌上我的心头，老天真是有眼啊，让我的老师能在弥留时期，创作出、不、是写出，也不是写出，是刹那间流露出一件这样的巅峰之作，留给人间这样一幅书法艺术神品，不可无一，很难有二（再次使我想起了“兰亭”）， 吾师此生不虚矣！
附言：明眼诸君不许我一字一行地啰嗦，自能察我所言不妄。关于作品饱满的美感和深厚的蕴含，确需慢慢领略；此处只能坦露我受感动大概，我会择时给我的学生讲述，与他们仔细分享。
李玉祥于无觉庵
2012.4.12 |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