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爷子,在哪
---海天翁逝世三周年祭
一晃儿,老爷子走三年了。
三年来,我梦见过很多次他老人家,有时似在路上走,有时似在书店里,有时似在看毛笔,有时似说找喜猷、一起吃饭去……还是人在时的样子。梦里依稀恍惚,醒来唏嘘怅然……
从知道老师的名字、到跟随学习、到伏聆耳提面命,和老师结世缘是二十六年;至今又有三年的反刍回想,总近三十年;老师的教育和影响彻底改变了我,而我对老师的人生思想、学问范围、艺术深度等,仍是知之甚少。
四月十一日,老师离去,我们的大祭日,笔划伤情,字形哀恸,作文一篇,略说对恩师的想念。
高山仰止。我只能从自己的角度、寻摘记忆中几个使我深受感触的片段。从中或许可以与大家分享,老爷子是真正有风采的人。
1984年冬,南关区文化馆办书法班,请老师讲课。不大一间教室挤了八十多人,老师一看“哈,书法热啊…过几天就抽签了”。课堂上,一位同学拿一期《书法》杂志上刊登的吴昌硕书法,大家围看,老师看看说:“年青时写的还是不行,还是晚年好。”我说:“咋看不出来呢?”老师应道:“慢慢看。”当时就觉得这老师说话挺有意思。
在讲课中,老师手里拿着卡片,凡是要点,都认真用楷书写在黑板上,把重要书家在历史上的地位,介绍得很详细,讲到书法上的某些问题,老师都说明自己的观点。尤其是,对古代书家高傲人格赞赏性的推介,直接嵌入了我的心坎,引起我无穷的向往。——大约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,一次我去老师家,当时有一客人在,那人要给老师在深圳办展览,老师坚决不同意。后来那人走了,老师告诉我:“这人和我的一个老朋友关系不好,我就不能和他再来往,否则对朋友没法交代,做人总得有点原则。”
老师退休(1986年)后,省里一个单位为了照顾老专家,要给老师一套四室一厅的房子,老师坚决没要,又过了很长时间谈起此事,老师说:“我活是长影人,死是长影鬼……”——记得在课堂上时,老师对我们这些二十多岁的学生说,要想写出点面目,总得四十以后。当时心里有一些不服。课后的几年内,有时拿字给老师看,老师看看就说“闷十年”、“闷十年”(二十多年后,有点懂了。并且就总能联想到小平同志的“一国两制”——老师的指点,战略上的)。再后来,接触多了,随老师去书店、去饭店的次数也多了。逢年过节,老师经常设大一些的饭局招待学生。平时也常领我们去小饭店小聚。有次外地一位同学来长,我们吃饭花六十二元,谁说了一句“给六十,两元抹了吧!”老师接道:“六十元能花,两元花不起吗?凭啥抹人家两元!”说的我们哑口无言。
老师年轻时面容清癯,性格骨鲠,虽然十分幽默,但总给人以威严的感觉。实际老师做人是守古礼的,自奉很简约,对人、对友、对学生却都尽力照应。既使自己珍爱的书法作品,送人也极多,书法润价一直很低(直到七十岁办了第一次个展,润笔才逐渐有所增加)。
老师退休后月工资不足千元。上世纪九十年代,老师的一个学生到北京工作,酒桌饯行,老师拿个信封给那个学生说:“这是一千元,就是一点意思。老师也没能耐,字也不值钱,也帮不了你啥……”那个学生感动的泪盈眼眶,我们也为之动容。
大约世纪之交的一天,去老师家,忘了什么缘头,翻出老师早年的影集,一个不大的小册子,一些黑白照片,我(们)边看边问,看到一张合影,老师指着师娘照片说:“人可好了…”(师娘已去世三十多年了)。
07年,我要出个作品集,作品多数是老师帮我选定的,临去北京送稿前,我给老师看自己写的前言《嗫嚅》,看完我问行不,老师说“不行”!停一会又说:“就写你自己对书法咋认识、咋做的、有啥心得,就可以了。不要把简单的事儿说复杂了”(我的打算是,这是自己第一个作品集,想对学书过程有个说明<其实真没用>,付印时就没改);我说:“登张咱俩的照片吧?”老师又说“没用!就是自己干”(事后反复回味,真是感受万千、感慨不已。“不管爷爷多高,还要靠自己长大”)。
逛书店、购书置卷是老师最大的爱好,亦持续终生。古今中外经典图书,多在家中四壁林立,妙不可言。老师的阅读范围也十分广阔,文、史、哲乃至政论方面的人与事,均能娓娓道来。有时告诉我,要看点董仲舒、何晏的书,有时说韩昌黎很深刻,有时说蔡邕讲的“笔软奇怪”到底啥意思,有时说钱钟书对“屋漏痕”是这样理解的……可怜我,不学无术,只能傻呵呵的听着。
大约十年前,老师领着我们十来个学生,请吉林大学李景林教授讲授《庄子》,(老师翻出各种有关庄子的书八十来本,又找出闻一多文集、翻到一页,指点说:闻一多对庄子这句话是这样理解的,郭沫若不是这样说…)课间休息唠嗑,李老师知道了老师对庄子早就了解,是为了鼓励学生多学习才提议请他来讲课的,感喟良多。
老师喜欢对哲学、人生以及书法艺术的一些问题进行深思和探究,心得和见解很多,我们总催促老师动笔写写,老师却说,不要乱写,还得看,古人都说明白啦。
老师视书法艺术为生命,也把书法艺术看得十分神圣。自七岁拿起毛笔练字,一生没再放下。工作在长影字幕组,自言“在长影两平米的小桌上写了38年”。总觉得没写好,几乎是坚决不做宣传、不办展览。写写帖,写写碑,再写写帖…不停地探索与古贤契合之路。
直到1998年,老师七十岁了,才在长春市图书馆办了第一个展览,展出了自己多年探索、与时俱进、“人书俱老”的书法结晶,初具规模;
2005年,领导、朋友、学生反复鼓动,有了进京展的意向。2006年春节一过,老师就在家中动笔开写,准备进京展作品。我不时去让老师指点刻印,老师就说:“等我写差不多了,你们一起来,帮我看看。”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没看,新写的作品也没用几幅,到北京展出时,多是一些老师平时练字的习作;结集印书也多是以前的作品,尤其1990年前后所写、是老师探索后期、晚境书风形成前的瓶颈之作(老师自认很不如意),选入十多件,结果出了一本(一生一本)“泥沙俱下(师自评语)”的作品集,回来打了二十九瓶点滴,我去看望,老师无语泪下……
2008年九月,老师住进医院后,已病入膏肓(景喜猷夫妇“十.一”过后即随住医院陪护,直至师去,恭谨大孝),靠氧气呼吸,苦挨时日,痛苦不已。为了分散老师的难受,喜猷让老师写字(结果是挽留老师半年多),我们去看,见老师很放松,写出很多精彩的册页、斗方,就提议让老师写一通《千字文》(实际早就有过这个提议,老师一直不动笔、也没说什么)。后来没写,小赫(喜猷夫人)告诉我:“老爷子说了,他的水平还不够写千字文。”又一次,说起来我们几个学生都在从事与书法有关的工作,我说都是老师教的,老师鼻子上戴着氧气管,吃力地说“我只是提倡点事儿……”
不知从啥时开始,家里人对老师的称呼“老爷子”外延开来,与老师接触多些的老朋友称“周老爷子”,而我们一些学生也不再称呼老师,就直呼“老爷子”了。
老爷子晚年常爱回忆一些老辈人和他一些朋友的轶事,当时听了,生动有趣,就心想,“哪天一定拿本记下来”。下次聊起来,还是没记,一次又一次。当时还有很多事情、很多问题想问,总以为来得及。
万万没想到,老爷子竟能一“病”不起…对于书法艺术,老爷子说:我是弄明白了,但老天不给我时间了…“壮心未已”;对于我们,“太多太多的话,我还没有说”……
及门 李玉祥 拜祭
2012.4.5